揚州丐年六旬，性嗜酒，每得錢，必就肆中沽飲一盡。或無餚菜，常執一書在手，間觀間飲，興味甚濃。客奇之，乃問曰：『爾所觀何書耶？』丐曰：『不知。』客欠身微瞥，乃《春秋》也。肅然整襟，欲施禮。旁一測字相士笑曰：『老丐曾不識之無，後生勿爲所欺。』丐亦笑曰：『吾實白丁也，特以此書文章崢嶸，聊作下酒物爾。』客諤然笑曰：『爾尚不識其文字，何得言其文章。』轉身而去。
歸，告之於友人趙某，趙嗤笑，曰：『今丐亦欲扮斯文乎。然其辱沒聖賢經典，頗亦可惡。』乃相謀欲以他書竊換《春秋》。次日丐出，二人悄然尾隨。至市，一人先以數十錢施丐，散落一地，丐乃疾棄褡褳，伏地覓拾。一人便趁間竊得其書，丐亦未察。既得錢，便欣然沽酒，攜至巷中自飲。二人遙遙窺視。須臾菜盡，酒纔微酣，丐便取書出。開卷未幾，頻搖其首，意甚不恰。趙已悄至丐前，佯問曰：『怪哉！丐亦好學如此乎？』丐曰：『非也。吾目不識丁，聊以觀書佐酒爾。』趙曰：『奇哉！書亦能佐酒乎？』丐頷首，又長嘆曰：『然如此書者，無味之至，實難助興。惜我前書大佳，不知爲何人換去。』便拋書自啜壺酒，頗難下咽。趙笑曰：『汝既不識字，何以知味？』丐曰：『吾相之也。吾雖不能識，然善能相，是以知之。』趙便拾書，指題簽『棺槨賬』三字問曰：『然則汝相此書如何？』丐曰：『雖亦整飭歷歷，然全無文章，不及我書遠矣。』趙愕，繼而又笑曰：『此酒樓賬本也。』丐聞言甚喜，奪書曰：『甚是。必沽酒之時錯換者也。』即忙收拾一畢，繿縷而去。
趙便喚其友周某亦出，竊窺尾隨。遙見丐直入酒樓，俄而又聞爭執詈罵之聲，竟爲主人鬨出。趙曰：『異哉！棺槨二字亦不識歟？』周亦以爲奇，乃獻策曰：『丐既以相文自詡，何不另取數文，再試便知。』便回舍各擇古文數篇，返市尋丐。時丐方苦倚殘垣咽酒。趙便出《春秋》，示丐曰：『此即汝書乎？』丐曰：『似。』便欲取。趙止之曰：『汝自云善能相文，今有數篇在此，汝若果能相出中味，書即歸汝。若但虛詞妄語，必以妖言惑眾執之有司。』丐笑曰：『此又何難。』趙便先以賈生《過秦》三篇示之，丐一目十行，展眼看畢，飲酒一口，讚曰：『雄健恢弘，妙文也。』次又示以揚雄《解嘲》一篇，丐一覽畢，又飲酒一口曰：『跌宕奇麗，妙文也。』再與曹植《洛神賦》，丐曰：『清越婉轉，妙文也。』又飲酒一口。二人亦驚亦疑，乃又與其自作窗課一篇使相。丐相畢，舉指遲疑，略點首末三四處，曰：『亦偶有可觀，然非其類也。』置於坐右。周生窺其指點之處，皆其得意佳句也，大慚。如是又示以六朝唐宋名家之文十餘篇，丐皆各作讚語，臨文痛飲，酒亦將盡。趙周之文雜廁其間者，丐便逐卷抽出，或謂頭重，或謂尾輕，或謂骨散，或謂氣凝，其微有佳處，亦略指示，一一圈畫。二人且聽且驚，不覺肱股俱戰，汗溼津津。
次日至學中，告之同學諸人，眾皆大奇，紛紛欲求相。夫子聞之，笑曰：『小子勿爲野儒所惑，此不過哄人伎倆，待吾試之。』乃援筆立作一文，題曰《怪論》，直斥相文之不經，唾術儒之可恥。夾雜於諸學子窗課間，仍使周趙二人問相。市中尋丐不遇，輾轉覓至其家。見門牆破朽，丐方醉臥其中，二人便於門外靜候。夫子午間稍暇，自於書房重讀《怪論》草稿，忽覺言辭過厲，頗亦有悔意。待至日暮，周趙方歸，同學簇擁而至。先是，周趙二人候丐至日中方起，便請相文，丐對曰正飢，不相。乃就近市餅給食。既食，丐又曰酒渴，不相。便再出沽酒。既醉且飽，丐又云：『相文頗誤行乞之功，非有篇酬十文，則不相。』時周趙二人皆囊中已盡，乃又返歸取錢，是以日暮方回。夫子聞之，乃向眾學子笑曰：『如何！吾固知其必有所圖，此圖財者也。』便問趙曰：『丐讀《怪論》，乃作何說？』趙曰：『丐初觀夫子之文也，喜曰：「妙哉，唯此一篇足堪下酒。」於是飲酒一口。然未及下咽，轉瞬又咳出。』夫子笑曰：『如何！其怒乎？』趙曰：『非也。丐亦未怒，但道：「惜哉，惜哉。」』便以一指略圈文中某處，曰：『前後皆妙，唯此處忽爾寒氣陰冷，幽黯無光。』夫子笑曰：『如此詈毒尚可忍過，是亦雅量之儒也，汝輩未敢輕慢之。』於是遣散眾人。至夜，又自讀《怪論》，至丐之所圈之處，赫然見一訛字。乃謄抄之童誤魯爲魚，奪下部之日是也。
夫子固以野儒視丐，然學中頗信相文之說，時以習作問相。丐亦不辭指點，篇仍十文。夫子雖知，亦多由之。或見學子可觀之作，亦戲出十文，令其與丐一相，曰：『看老丐如何說。』丐或云某片宜減，某地宜填，某塊疎闊，某角淤遲，夫子亦皆以爲當。至若某處攻守偏廢，致雜氣得入，某處墨白顛反，致周圍失衡，某處虛實傾斜，致勾連未巧，某處凹凸攲側，致呼鳴不順，夫子多視作詭巧之談，置而不論。然學子深信丐，每相畢歸來，兢兢然揣度其旨，戚戚然切磋勾塗，樂此不疲。夫子亦常於老丐相文之際，從旁察看，見其指點圈塗，忽下忽上，忽後忽前，確乎未似逐行誦讀者。是以益疑。
是歲童子試，夫子門下進生員者眾，各家酬金頗豐。夫子乃封取十金，訪至丐舍，密藏其南牆壁間。欲再一試丐也。先取舊作一篇，其前試落榜之文也，於文末添綴數語，曰『相文酬金若干，置於某處，君可自取』云云。時眾學子方童試畢，丐無新文可相，正酒資無措，沿街行乞之時。至一小院門前，忽聞一儒生問曰：『此非相文之丐乎？』便請入院中，施以酒食。酒酣，丐曰：『夫子如此款待，當有所圖也。老丐別無所能，得非亦欲相文乎？』夫子聞言，乃起席施禮曰：『誠然。嘗見學中子弟多得指教，進益顯然。晚生有一文，自爲平生力作，亦欲請君一相，方可釋疑。』便取文示丐。丐端詳一過，撫案讚曰：『經天緯地，龍象搏擊。』賞閱良久，又指卷末一行曰：『此數語不類，蓋款識乎？』夫子大笑曰：『果如此說，晚生亦無憾也。』便昂首舉杯一盡。既而又問曰：『汝果未識字歟？』丐笑曰：『夫子勿疑，丐實不識字者。雖時亦強識一二字，每亦轉瞬即忘，一如未識時也。』夫子曰：『然則汝又以何相文？尚請不吝賜教。』丐曰：『吾之相文，與夫子之讀文，蓋亦略通。要言之：夫子之讀文也，由字而讀其義，由義而讀其意，讀其勢，讀其情，直至其心；吾之相文也，由文而相其章，紋彰。由章而相其意，相其勢，相其情，直至其心。二者同源而異道，殊途而同歸，如此而已。』夫子聞言，沉音久之。
後數日，夫子再至丐舍，察其壁間，贈銀仍在。丐亦行乞如常，得錢則盡數沽酒。偶遇相文，篇仍十文。時或無菜，仍是就文下酒。倏爾數月，夫子將赴試。是日學中既散，驟雨忽起，夫子見一丐立檐下避雨，視之，正相文丐也。便延入齋內施酒。丐曰：『吾舊有一書，文章甚美，忽不慎亡逸。前觀夫子一文大佳，尚乞爲丐一錄，以備佐酒。』夫子笑曰：『此事易與。』乃取文四篇示丐，戲曰：『但取出可矣。』丐一一翻過，曰：『此篇是也。』便臨文飲酒一杯。夫子問曰：『餘三文如何？』丐又一一覽過，曰：『皆不及也。』夫子默然無對，嘆曰：『余亦如此想，然世人不作此看也。』乃指三文曰：『此三者，皆榜首諸文也；余之文，落第之文也。』丐取四文，乃復相一過，曰：『此則非吾所能知者。吾所取者，乃在文章。如夫子此文，起於幽微之間，戛然束結之時，勾巧連綿，呼吸中節，文副其章，章合其意，勢運於文中，情生於言外，字無可增減，行不可反側，在老丐看去，真妙文也。』又指餘三文曰：『彼所取者，蓋在中式，是以三文如出一手，起伏波瀾，亦步亦趨，義泥於字句之中，心方於言談之下，人或愛其辭達，然非老丐所能知者。』夫子聞言，拊掌讚曰：『妙哉斯言，余今日得之矣。』乃舉杯再三相謝。
席盡雨霽，夫子乃以四十文謝丐，爲相文之資。丐卻之曰：『文非一體，妙在以此會心。丐之相文也，意在雕飾文章，使能會如合璧。今觀仕俗之取捨，丐竟貽誤學子之舉也。吾將不復相文也，請從今日始。』便蹣跚而去。自此便斷相文事，仍以行乞爲業。不日夫子赴試，冬盡方歸，時丐已身死數日矣。前數日，雪暴天寒，路無行人，丐常乞無所獲，竟酒渴而亡。既葬，夫子發其南牆，十金猶在。
2014年10月作
最近編輯記錄 上上千 (2023-09-03 12:54)
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