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端州產硯之地。書生欲遊齊魯，中道染疾，羈止吳興法華寺。寺僧與《法華經》一部，生朝夕誦諷，歷百餘日，病乃漸愈。時近歲寒，遊興頓減，南人畏寒？便發心手寫《法華經》二十本，答報寺僧。但恨字跡粗鄙，恐難達誠。聞寺中藏永禪師手書《千文》一卷，永師習字，作《真草千字文》八百本，江東諸寺，多有收藏。便假借觀，筆搨心摹，字乃日進。生有古硯一方，寶愛非常，每滌，必蓄清泉經夜養之，晨將磨墨，則傾蓄水於南窗之下。窗下一池涸久，其所灌之方寸，是以常潤不乾。越半載，《法華》俱成，書生亦將南歸。
是夜，忽夢神女送別，亦不辨其何在，但聞其語曰：『數月比鄰居，蒙君授字千餘，妾無以酬報。幸有新香一縷，聊可清心，便請笑納。』語畢，漸覺芬芳拂面，沁髓入骨，傾刻則慮淨神怡，不勝暢懷之至。雞鳴忽寤，生環顧無人，方悟是夢，悵然若失。因疑餘香宛在，乃披衣循香而出。於南窗下得一青蓮，孤立涸池之上，一蕾乍開，清芬幽溢。視其根之所起，正其日常硯灌之處，生大奇之。於是候至日暮，佯寢以俟。夜央，漸不支持。目方迷離難睜，忽聞女曰：『妾處幻渺之間，君強不入夢，妾亦不能共話也。』生於是問所從來。女曰：『君請勿疑，妾即窗下青蓮也。零落已久，近承以《法華經》澆灌，乃獲重生。又蒙傳授《千字文》，幸以略解音讀，始得一脫混沌矣。人生種種識字始。』生便請顯身一晤。女曰：『青蓮即是妾身，曾不得父母师授，未能隨化，別無身形。』生深爲嘆憾，又曰：『吾將南歸，可隨移汝去乎？』女曰：『妾根源在此，移必傷及性命。謝君盛情，若蒙見憐，但願更得他書一觀。永生歲長，《法華》恨短。且其疑處，亦可參詳他書而解也。』生從其請。
翌日，生佯稱夜得神諭，須更留寺中抄經還願。僧欣然允諾。凡一月有奇，錄寺中《華嚴經》、《楞嚴經》、《無量義經》、《維摩詰所說經》、《佛遺教經》、《金剛般若波羅密經》、《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以及《佈施經》、《隨念三寶經》、《三曼陀跋陀羅菩薩經》、《佛說譬喻經》、《讚僧功德經》諸典籍三百餘卷。女皆一一習之畢，曰：『究竟不過平常道理。性本空明，所以平常。君可去也。』生疑其誑，請講疏。女便試爲說法，言簡義賅，皆生之向所未聞。乃曰：『是皆釋典。人間尚有道家，其玄機之處，或可助汝修爲。』女請一覽。寺近有上清觀，生便從道士假書歸錄。又一月有奇，錄《太平經》、《了心經》、《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度人經》、《黃庭經》、《坐忘論》、《太上感應篇》、《皇帝陰符經》、《西昇經》，以及《沖虛經》、《南華真經》、《道德經》諸經典亦三百餘卷。女又止曰：『此亦不過養生之談，無甚可觀。於未入世者言，本無可觀。人世經典，止於此乎？』生曰：『否。然世人所習者，恐亦於汝無益爾。』於是，就城中藏書家借抄《論語》一部，問女曰：『可讀乎？』女曰：『尚懵懂，請錄其餘。』生乃復抄《易》、《樂》、『三禮』、《孝經》、《孟子》、《商君書》，以及荀況、揚雄、韓非諸作。歷二月餘，生乃復問如何。女曰：『人間之樂，其在茲乎？觀其父子友朋、夫婦倫常所在，尤堪想望。』所以豔羨，欲亦成人也。便索生之自作。已知友情。生自慚無文，素愛時人王摩詰詩，請以此代。女閱畢，又請更錄其餘。生便爲錄《離騷》、『三曹』、嵇、阮、陶、『二謝』、庾、鮑諸家詩文，女讀而讚曰：『妙哉，此方是文字精魂。英雄仁志，賴此長存。人生有限，淬靈以入文字，亦可積累長存。』便學詩，取字『法華』。嘗云已有詩十數首，多唱和諸家之作，然密不示生。友爾。生既抄詩夥，亦稍能吟詠，偶得佳句，便亦戲錄與女點評。
倏爾寒冬。是夜，忽夢法華來辭，曰：『日短夜長，時已冬至，妾將長眠也。待明歲春雷動日，妾方復甦。君亦可從此返歸也。修化之事，千年萬載，非君之可能待者。雖然，灌溉之恩，妾銘感於內。』生聞言乍醒，怏怏無言。後數日，果不見其再至。生亦囊中將盡，行駐徘徊。日對窗下枯蓮，自語曰：『汝既生於人間，人間必有成汝之方。既至我而生，亦必能因我而成。』於是售其寶硯，得萬緡。長賃僧舍，寄語法華，遠尋奇方。遇凡耆老、名醫、怪客、異人、宿儒、番僧、巫覡、高道之流，無不悉心請教；書即本草、仙方、培植、百工、陰陽、異談，以至古碑搨片、仙佛畫稿、符籙、手印之類，凡世間罕見者，或錄之，或沽之，孜孜以求。嘗至東魯，聞泰山絕壁刻『天書』十行，乃懸索摹榻，幾爲冽風凍殺。君嘗有心遊魯，畏寒而止，尚能憶否？如是一載，所獲甚富，滿載而歸。
既至吳興寺舍，伏几方寐。夢中聞女至，曰：『君去一載，妾又成詩數十首矣。』生曰：『獨居寂寥乎？』女曰：『得曹子建、庾子山作伴，頗不寂寥。惟皆不及君之尚能出新爾。當世生人，可欣慰者惟此。』生曰：『邇來未及思此，但尋得古遺書合數千卷。又將冬至，汝可安眠以待，內中或有可助汝者。』女聞之，亦欣幸不已。於是，自冬至春，生乃鎮日梳理其殘帛斷簡，奮筆疾書。至春雷動日，抄錄一竟。是夜，女如期而至，曰：『今日纔閱其大半。內中百工、本草、培植之類，真巧奪天工。此類方是要緊經典。卿終以醫入世，蓋因此乎？然所謂「天書」者，愚人而已。』生赧然憨笑。次夜，女又至，曰：『此即所謂無巧不成書乎！有梵文殘卷云，古越國《度異篇》內，恰記青蓮化生之事。』生大喜，急問：『《度異篇》何文？』女曰：『惜已毀於秦火矣。』生聞言搥榻而起，拔劍四顧。確實當怒，然不知君果有一佩劍不？既悟乃在僧房，方復悻悻臥倒，輾轉難眠，雞鳴方寐。纔入夢，女再至，哂之曰：『何以怒至於此？妾尚未盡言也。是篇雖燬，然據殘卷所云，天竺廣傳其方。』生又大喜，曰：『如此，吾今日即可西去也。』女止之曰：『君方歸二三日，果二三日乎？何必急一時。』又曰：『君通曉梵語乎？故不必急也，可待冬至。』前已失言，此補救語。
於是，生乃從法華習梵語，無非『汝知青蓮顯化之方乎』、『何人或知之』數句而已。又盡售其向之所錄圖書，以備西行之資。暇則以詩爲事。又爲法華錄『詩三百』及時人李太白、杜子美諸家詩，法華皆稱善不已，以爲可齊於古人。猶好曹子建，乃漸示其唱和子建《名都》、《美女》、《白馬》諸詩十餘首，後又盡出其自作。情漸及友之上也。生以之比己作，大慚。於是更加發奮，常行散之時，亦吟哦不輟。一日，偶成一律，自爲曹王李杜所不及，曹亦有律乎？君誠可愛。急走回房欲寫就，口中猶喃喃自語。纔入門，竟爲書簏絆倒，仆翻几案。生不顧狼狽，先憶其詩，幸而未忘。欲磨墨，方見其硯已碎。乃又急趨出，問寺僧借硯。時方過午，眾僧皆集於前殿誦經，鼓罄喧天。生未便攪擾，乃自於寺內各堂尋硯。遍尋不獲，忽憶向入藏經閣借經之時，閣中曾見一舊硯。乃急入閣，取硯即返，磨墨蘸筆，錄其詩畢，便忙滌硯蓄水，傾於青蓮之下。
是夜，生待女未至。次日，寺僧索硯至。硯雖舊，當不凡。又二日，女猶未至。生嘗聞女云，根之所在，尚需時時侍護，不容遠遊，又云人間之寒暑，即當幻境之日夜，並無晝寢之說，以是益疑。作詩召之，未至。頻候問，亦無音信。惴惴不安。至七日，女忽至，長太息曰：『累煞我也。』生忙問其故。女曰：『君之所使何硯哉？幾世未滌耶？』生方知乃因寺僧之古硯故，便以實對，曰：『施水弗淨乎？得未傷汝乎？』女曰：『非也。硯中除君詩外，尚有古詩四百餘首，另歌謠、雜記、經史之類，年深跡褪，疊字重文，頗難辨識。妾收拾閱畢，約合十萬卷有餘，未知何人所寫。何人之硯，果然不凡。』生聞言，嘖嘖稱奇。女曰：『此亦未足當奇也。更奇者，中有一書，名《阿難尊者共摩訶迦葉於華氏城辯眾生之夭壽恆等論拾遺》，所載阿難論辯時稱引一案，正古越國青蓮化生之故事。』生曰：『並載其方乎？』女曰：『甚詳矣。』生大喜，忙問：『如何？』女曰：『當冬日時，掘妾之蓮根焚之，集煙爲墨，圖寫一美人，妾便可入圖而下也。』生方欲更問，雞鳴忽醒。
驟聞此信，生欣喜不勝。便檢閱藏書，搜羅畫本。讀未數篇，時又轉至窗下，對蓮不語。後日仍可賞乎？是夜女至，生乃問曰：『掘蓮之根，然則蓮亦不能生耶？』女曰：『蓮已成人矣。』生曰：『然則尚可長生乎？』女曰：『否。一如人之有死矣。』生曰：『是不可畏乎？』女曰：『是何可畏？妾嘗已一死，何懼再。』生良久未語，徐曰：『如此，吾將爲汝寫之。』女笑曰：『願勿大醜。』此時方見，卿竟亦頗可愛。於是，生便攻畫。生未嘗習繪事，然既習書久，筆腕頗有根基。專攻美人，日臨畫本。女亦每於夢中傍加指點，卿必一通百通者。以是進益迅疾。未半載，栩栩如生。女曰：『成矣！美過鄰家之眾姊也。此當是寺近村姑？』生曰：『否。未足當汝之美也。』於是，每於寫繪之餘，獨坐青蓮之畔，凝神靜目。時值初夏，法華亦盛粧以待，夜則施以馨香伴眠。生常數日纔作一幅，漸得墨外之意。如是又半載有餘，女曰：『可矣。所謂傾國傾城也。』生曰：『未也。尚離精緻。』於是不及全身，專攻眉髮指脣，藝、技，須相輔而行。如是又一載有餘，資用將盡。
寺僧以其貧，數使沙彌逐客。生窘迫躊躇。一日，忽見寺僧至，敬奉紙筆茶點諸物。生愕，便知乃法華所使。詰之，法華曰：『妾昨夜夢召群僧，言君方爲我寫照，不過陳此實情而已。』生聞言大笑，方復安心習畫。然進退益微。時光暗換，彈指又過七載有餘。生此時所繪之美人，但見風神煥射，不見筆墨在紙，如聆如訴，若行若止。女見而讚曰：『君真可謂神筆也。曹子建之洛神不及也。至此可乎？卿已生疑矣。抑或乃勸止之意？』生曰：『似未盡善也，姑待之。』自此，女不復更問。生每白日作畫，頗疑女亦在側，夜便覈之。女曰：『然。君之畫雖美，猶不及作畫之君美也，是以豔羨。賓主之別，誠如卿言。』生笑曰：『汝詩勝我，然畫已不及。汝之恨事也。』女曰：『君詩誠美，亦已勝妾百倍。君卽一詩也，所謂人生如長詩？』生於繪事之餘，亦常誦詩。每至會心處，輒嘆前賢之妙跡，愧仰難及。於是以指劃空，模皴模染。生之畫藝，已入通化境也。畫則二三月方一作，成即隨投於火。女嘗問曰：『何不留之？』生曰：『但有汝之一幅，吾願足矣。』
展眼又去十數載矣，將冬至，法華復來辭。生曰：『吾將爲汝寫也。汝便亦有老死焉，汝悔乎？』法華曰：『有始而無終者，亦如但華而不實，長生何爲？無悔也。此誠通達者所言。』生曰：『如此，汝將再獲重生也。』法華曰：『君亦有悔乎？』生曰：『得汝成人，吾固無悔也。此知足者所言。』於是，生乃沐浴齋戒。於立春之日，起青蓮之根，製爲墨，畫法華成。生之畫藝既已入化，亦以助遇鬼力神工，是而所作更非往昔可比，可驚可泣。撫卷三日，含笑而終。驚蟄日，法華甦，既知生已化燼，乃向其所繪，夜以繼日，誦其一切所授經卷。凡二十年，自《妙法蓮華經》始，至其自作詩終。
法華既脫蓮根之絆，於是幻遊人間，尋覓賢良，以冀付託終生。南至崖州，北至幽、薊，西至玉門關，東至海，歷又二百春秋，未果。乃返法華寺，入畫而生。隱居太湖之濱。事績紡，亦通醫。以一盲巫爲母，篤孝。其美絕世，然不爲人知。每夜深人靜，高燭濃妝，攬鏡自賞，笑紅顏之如月，惜年華之將老，未嘗不嘆。君之絕作也，終將去矣。一嘆。年未六旬，卒。有詩四百餘首，佚。卿亦去矣，去矣。境哉云，有所紡疋布在，治愈病患存，雖去亦未去也。
2013年12月作
2023年9月修訂
最近編輯記錄 上上千 (2023-09-01 20:25)
離線
移出去幾日。
離線
大神婆婆說，文言畢竟稍難讀。想著轉寫一下白話的，太麻煩了。於是順手給幾處講述不清的地方，作了一點補註，冒充批語。（嫌棄紅字礙眼的，用Safari的閱讀器視圖。）
離線
旧文重发，得诗二首。
王老师诗：世代功夫果有差，芝兰子息尽庸花。真才勿得行谦让，实学不宜戒自夸。岂许高人流市井，焉容俗子冒专家。儿曹眼力难医治，十足黄金认作沙。
詹老师诗：
自种情根未许差，前身本是旧莲花。
隔窗清梦犹堪望，半卷法华可自夸。
推砚挥毫魂作引，焚香入墨画为家。
一生换得一生出，惆帐西风泣远沙。
離線
此篇征求各种演绎，连环画、动漫、音乐等，所以放出来。
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