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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3-12-30 15:25

紙壽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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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綴白裘》序

《綴白裘》是明清戲曲的摘選本,玩花主人編,錢德蒼(沛思)增爲十二集,每集分四券,共四十八卷,輯於乾隆中葉。民國二十年汪協如重新校讀標點,由中華書局出版。胡適作序。

《綴白裘》序

  從元代的雜劇變到明朝的傳奇,最大的不同是雜劇以四折為限,而傳奇有五六十齣之長。這個區别起於那兩種戲曲的來源不同。元代的雜劇是勾欄裏每天扮演的,扮演的時間有限,看客的時間有限,所以四折的限制就成了當時公認的需要。况且雜劇只有一個角色唱的,其餘角色只有説白而不唱,因為唱的主角最喫力,所以每本戲不可過長。每一本戲必須有頭有尾,可以自成一個片段。萬一有太長的故事,可以分成幾本,每本還是限於四折(例如《西厢記》是五本,《西遊記》是六本,每本四折)。這個四折的限制,無形之中規定了元朝雜劇的形式和性質。現存的一百多部元曲之中,没有一部的題材是繁重複雜的。這樣的單純簡要,不是元曲的短處,正是他們的長處。我們只看見那表面上的簡單,不知道那背後正有絶大的剪裁手段;必須有一番大刀闊斧的删削,然後能有那單純簡要的四折的結構。所以四折的元曲在文學的技術上是很經濟的。

  明朝的傳奇就不受這種折數的拘束了。傳奇出於南戲,南戲的最早形式好像是一種鼓詞,有唱而無做。十二世紀的詩人陸放翁曾有詩道: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這就是古本《趙貞女》)鼓詞唱本可以很長,正如北方的「諸宫調」唱本可以很長一樣,南戲最早是唱本,後來大概受了北方雜劇的影響,唱本加上扮演,成為南戲。南戲初行於鄉村,故没有勾欄看客的時間上的限制。南戲中的角色人人可唱,不限於一個主角獨唱到底,所以戲過長也不妨。因為這種種歷史的背景不同,所以南戲最早的傑作——《琵琶記》——就是一部四十二齣的長戲。後來明、清兩朝的文人做的傳奇都是完全打破了元曲的四折限制的長戲。我們試把元曲的《殺狗勸夫》來比較後起的《殺狗記》,或者把元曲的《趙氏孤兒》來比較後起的《八義圖》,就可以明白這種後起的傳奇在文學的技術上是最不講究剪裁的經濟的。

  元曲每本只有四折,故很講究組織結構;删去一折,就不成個東西了。南戲與傳奇太冗長、太拖沓、太缺乏剪裁,所以有許多幕是可以完全删去而於戲劇的情節毫無妨礙的。就拿《琵琶記》第一卷來説罷。第一副末開場,第二《高堂稱慶》,第三《牛氏規奴》,第四《逼試》,第五《囑别》,第六《丞相教女》,第七《才俊登程》,第八《文場選士》,——這八齣若在元朝雜劇作家的手裏,完全可以删去,至多在一段説白裏幾句話就可以説完了。一部《琵琶記》,四十二齣之中最精彩的部分不過是《吃糠》、《祝髮》、《描容》……四五幕而已。

  豈但《琵琶記》如此?一切明、清傳奇,無不如此。《牡丹亭》、《桃花扇》、《長生殿》、《一捧雪》,流傳到今日的能有幾幕呢?其餘的部分,早已被時間的大手筆删削掉了,只留給專家去翻讀,一般看戲的人們是從不感覺惋惜的。

  明朝的大名士徐文長曾批評邵文明的《香囊記》,説他是「以時文為南曲」。其實這一句話可以用來批評一切傳奇。明、清兩代的傳奇都是八股文人用八股文體做的。每一部的副末開場,用一隻曲子總括全部故事,那是「破題」。第二齣以下,把戲中人物一個一個都引出來,那是「承題」。下面戲情開始,那是「起講」。從此下去,一男一女一忠一佞,面面都顧到,紅的進,緑的出,那是八股正文,最後的大團圓,那是「大結」。

  這些八股文人完全不懂得戲劇的藝術和舞臺的需要(直到明朝晚年的阮大鋮和清朝初年的李漁一派,才稍稍懂得戲臺的藝術)。他們之中,最上等的人才不過能講究音樂歌唱,其餘只配作八股而已,不過他們在那個傳奇的風氣裏,也熬不過,忍不住,也學填幾句詞,做幾首四六的説白,用八股的老套來寫戲曲,於是産生了那無數絶不能全演的傳奇戲文!

  因為這些傳奇的絶大部分都是可删的,都是没有演唱的價值的,所以在明朝的晚期就有傳奇摘選本起來,每部傳奇只摘選最精彩的一兩齣,至多不過四五齣。我們知道的傳奇選本,有《來鳳館精選古今傳奇》,又名《最娱情》;又另有《醉怡情》,選的更多了。這種選本都是曲文和説白並存的,和那些單收曲譜的不同,都可以説是《綴白裘》的先例。《最娱情》輯於順治四年(一六四七),所選不滿四十種。《綴白裘》輯於乾隆中葉,積至十二集四十八卷之多,可算是傳奇摘選本的最大結集了。

  《綴白裘》在一百幾十年之中,流行最廣,翻刻最多,可見得這部摘選本確能適應社會上的某種需要。我們在上文已説過,有許多傳奇實在不值得全讀,只讀那最精彩的幾齣就够了。例如魯智深《醉打山門》的一齣戲,意思和文詞都是很美的。我們没有看見過《虎囊彈》全本,但我們可以斷言,《山門》是《虎囊彈》最精彩的一齣,這一齣在《綴白裘》裏保存到如今,就是《虎囊彈》全本永遠佚失了也不足惜了。又如《思凡》一齣,據説是《孽海記》的一部分;又有人説《孽海記》原來只有《思凡》和《下山》兩齣:證實《思凡》確是好文章,有了這一齣獨幕戲,《下山》已是狗尾續貂,那全本《孽海記》的有無,更不成問題了。

  這種摘選本的大功用就等於替那些傳奇作者删改文章。凡替人删改文章,總免不了帶幾分主觀的偏見。摘選戲曲,有人會偏重歌曲的音樂,有人也許偏重詞藻,有人也許偏重情節。但《綴白裘》的編者,似乎很有戲臺的經驗,他選的大概都是戲臺上多年淘汰的結果,所以他的選擇去取大體上都不錯。例如《一捧雪》,他選了《送杯》、《搜杯》、《换監》、《代戮》、《審頭》、《刺湯》、《邊信》、《杯圓》,共八齣,我們讀了這八齣——其實還可以删去《送杯》、《代戮》、《邊信》,——就盡够知道全部《一捧雪》的最精彩部分了。二百年來,戲臺上扮演《一捧雪》的,總不出《審頭》、《刺湯》兩齣,這也可見有戲臺經驗的人都能知道這一部傳奇裏,戲劇的意味最濃厚的不過這兩齣。莫懷古的故事,要是在元朝雜劇家的手裏,大概可以寫成一部四折的雜劇,其結構大概如下:
  楔子 略如《搜杯》;
  第一折 《换監》;
  第二折 《審頭》;
  第三折 《刺湯》;
  第四折 《杯圓》。

如此看來,李元玉的《一捧雪》傳奇,被《綴白裘》的編者删去了那繁冗的部分,差不多成了一部很精彩的四折雜劇了!

  在這一百幾十年之中,一般愛讀曲子的人大概都從這部《綴白裘》裏欣賞明、清兩代的傳奇名著的精華。趙萬里先生曾對我説:「明、清戲曲之有《綴白裘》,正如明朝短篇小説之有《今古奇觀》。有了《今古奇觀》,『三言』、『二拍』的精華都被保存下來了。有了《綴白裘》,明、清兩朝的戲曲的精華也都被保存下來了。」這話説的很平允。一部《六十種曲》,篇幅那麽多,不是普通讀者買得起的,也不是他們讀了能感興趣的。何况《六十種曲》所收的都是崇禎以前的傳奇,明末清初的名著都没有像《六十種曲》那樣大部的總集。《綴白裘》摘選的曲本,上自《琵琶》、《西厢》,下至明、清中葉,範圍既廣而選擇又都大致有理,所以能流行至一百幾十年之久,成為戲曲的一部最有勢力的摘選本。

  以上泛論《綴白裘》的性質。我現在要指出這部選本的幾個特别長處。第一,《綴白裘》所收的戲曲,都是當時戲臺上通行的本子,都是排演和演唱的内行修改過的本子。最大的改削是在科白的方面。《綴白裘》是蘇州人編纂的,蘇州是崑曲的中心,所以這裏面的戲文是當時蘇州戲班裏通行的修改本,其中「科範」和「道白」都很有大膽的修改,有一大部分的説白都改成蘇州話了,科範也往往更詳細了。例如《六十種曲》的《水滸記》的説白全是官話,而《綴白裘》選《水滸記》的《前誘》、《後誘》兩齣裏的張文遠的説白全是蘇州話,就生動的多了。又如《六十種曲》的《義俠記》的説白,也全是官話,而《綴白裘》選的《戲叔》、《别兄》、《挑簾》、《做衣》諸齣裏武大和西門慶説的都是蘇州話,也就生動的多了。這些吴語説白裏也有許多猥褻的話,但那些地方也可以表示當年戲臺上的風氣。大概説來,改説蘇白的都是「丑」和「付」,都是戲裏的壞人或可笑的人。《一捧雪》的湯北溪説蘇白使人覺得他更可惡;《義俠記》的武大郎説蘇白使人覺得他更可笑可憐。這樣大膽的用蘇州土話來改舊本的官話,是當時戲臺風氣的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若没有《綴白裘》一樣的選本這樣細密的保存下來,我們若單讀官話舊本,就不能知道當時戲臺上的吴語説白的風趣了。這種修改過的科白(不限於蘇州話)的風趣,在《綴白裘》裏隨處可以看見;若用舊本對校,這種修改本的妙處更可以顯現出來。例如《牡丹亭》的《叫畫》(第二十六齣)的「尾聲」曲後,舊本緊接四句下場詩,就完了。《牡丹亭》的下場詩都是唐詩集句,是最無風趣的笨玩意兒。《綴白裘》本的「尾聲」之後,删去了下場詩,加上了這樣的一段説白,——柳夢梅對那畫上美人説:呀,這裏有風,請小娘子裏面去坐罷。小姐請,小生隨後。——豈敢?——小娘子是客,小生豈敢有僭?——還是小姐請。——如此没,並行了罷。(下)這不是聰明的伶人根據他們扮演的經驗,大膽的改竄湯若士的傑作了嗎?

  第二,《綴白裘》所收的曲本,雖然大部分是崑腔「雅」曲,其中也有不少是當時流行的「俗」曲,——所謂「梆子腔」之類。這三四百年中,士大夫都偏重崑腔,各地的俗曲都被人忽略輕視,所以俗曲的材料保存的最少,這是文學史上的一件絶大憾事。蘇州的才子如馮猶龍一流人,獨能賞識山歌,《桐城歌》、《掛枝兒》一類的俗曲,至今文學史家都得感謝他們保存俗曲史料的大功績。《綴白裘》的編者也很賞識當時流行的俗戲,所以這十二集裏居然有很多的弋陽腔、梆子腔、亂彈腔的戲文,使我們可以考見乾隆以前的民間俗戲是個什麽樣子。這是《綴白裘》的一個很大的貢獻,我們不可不特别表彰他。在這部選本裏,崑腔之外,梆子腔為最多,《綴白裘》的第十一集差不多全是梆子腔,此外各集也偶有梆腔、西秦腔、高腔、亂彈腔等。我們檢點這些材料,纔知道近世流行的俗戲,如《賣胭脂》、《打面缸》、《打花鼓》、《探親相駡》、《時遷落店》、《游龍戲鳳》,在當年都是「梆子腔」。我們從這裏又知道這些俗戲裏也有比較鄭重的戲文,例如亂彈腔的《李成龍借妻》四齣。但大多數是打諢的熱鬧戲,最可讀的是《看燈》、《鬧燈》兩齣梆子腔。讀《綴白裘》的人們不可不知道這些打諢的俗戲都是中國近世戲曲史上的重要史料。

  汪協如女士標點《綴白裘》,很費了不少的工夫,我很慚愧不能用北平所能得到的各種好版本的戲曲來替她細細校勘這部書。我希望,在這個戲曲史料比較容易得見的時期,這一部風行了一百幾十年的摘選本還是值得多數讀者的欣賞的。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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